南开滨海优秀毕业生 刘子航 现就读于北京大学物理系
一抹金黄在西天晕开,最后一声谈笑随微风消散。夜,降临在熟悉的荷花潭旁。前冬的残荷已被清理,游弋的金鱼也被转移到了室内,只有浅浅的一层水面,被映成了金黄,遮住了水底的卵石。三次冬夏轮回,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一位懵懂少年在这里经过,他身后的影子越来越长。最终,一个仲夏的月夜,他带着梦、翼和光,怀着无限的眷恋与不舍,向这潭、这楼、这路、这花、这树、这灯、这影、这鱼、这鸟、这虫......向这南开留下了最后一望。 站在熟悉的门前,讲台上那熟悉的身影,精瘦、挺拔,面容略显苍老,皮肤和手里的粉笔一样干糙,但它留下的硬朗有力的板书,却和总是迸发出光芒的眼睛一起,显示了掩藏在枯老外表下的热情与活力。记得第一次见面时,那感情丰富、风趣幽默、特征鲜明的河北方言,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后的三年中,它不停地回响在讲台上、座位前、走廊里、办公桌旁......它承包了我三年的欢乐,教会了我无数公式技巧,也时时鞭策着我继续前行。 熟悉的铃声响起,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教室去食堂吃饭。不一会,教室变得空空荡荡,沉入一片静寂。 夜,降落在窗外,教室里亮起了灯,离晚自习还有一段时间,一位脸上写满稚气的少年推门而入,同学们都还没有回来,只有教室的最后坐着一位同学,他身材健硕,不带眼镜,手中捧着一本半开的书,显得成熟稳重许多。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见来人便站起身来,很有礼貌却又十分亲和地做了自我介绍并邀请来人坐下。少年有些拘谨地坐到了旁边,随后他们便开始聊天。他们从课程聊到作业,从中考聊到高考,从天津聊到河南,先秦两汉聊到五代十国,从教育体系聊到芯片危机,从球场明星聊到中东枭雄,从日出聊到日落,从春去聊到秋来,从无忧无虑的少年聊到踌躇满志的青年。他们共享欢乐也互解忧愁,他们共登书山也踏遍校园,他们插科打诨也互正言行,他们在一次次记忆犹新的活动任务中齐心协力,也在一个个平淡无奇的日夜里陪伴勉励,他们从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来到南开,却怀着同一个信仰奔向远方。玩伴易寻,挚友难得,而知己不可求,临世十五载,终于南开觅得一知音,此生之至幸也。 “此生之至幸......”“你嘀咕什么呢?”同行的同学诧异地望着我。“哦,没什么,怎么了?”“你看他们后面那些牌子”“牌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教室后面的桌子上靠墙摆着几块牌子,“南——开......” “南——开——我——爱——你”少年回头看着摆在教室后面的牌子,逐一念到。“这是干什么的?”他半转过身,也并没有特意问谁。“这是合唱比赛用的,等我们一起喊‘南开我爱你’的时候,就把板子......我们一会就把桌椅挪到后面学一下这一段.......”教室里的同学都聚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提出自己对合唱的建议。离预定的时间还有几分钟,大家就已经在教室的前面排成了合唱队形,在指挥和主排同学的组织下开始了练习。虽然为了合唱,同学们整整一个多月,都牺牲了晚上和部分体育课的休息和娱乐,但从没有一个人有过怨言。诸如此类的任务本多会被当做负担,但在南开的三年,在这样的班集体里,这些都只伴着欢声笑语、哄堂捧腹,化为值得永远珍藏的美好回忆。忘不了那一个个中午,一回到教室总能听到或优美激昂的流行音乐,同学们也不分彼此,随便找个位置或坐或站,三三两两地谈天说地,但不一会就会有一个话题,把所有人的注意集中到一起,于是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从教室里涌出,有时甚至会招来在楼道远处巡视的年级主管......忘不了教室后面的桌子上总有楚河汉界征伐不休,但车无轴,马无鞍,炮无烟火卒无粮,只有七嘴八舌的指点评说、嬉笑打趣;忘不了下课时大家揣着纸笔,拿着练习册,三五成群地讨论问题,有人边讲边写,一气呵成,有人屏息凝神,皱眉沉思,有人高声争论,连比带划,有人恍然大悟,连呼“妙啊”,有人一把夺下旁边同学手里的笔,在对方的草稿本上写下自己的方法......有时甚至上课铃都无法结束这一切,直到老师在讲台上连敲黑板,大家才陆续回到座位;忘不了操场上体育健将奋勇争先,甚至有些同学意外受伤仍坚持比赛;忘不了夜晚的办公室,经常没有一张办公桌旁边没有加班加点批改作业的老师和前来寻求帮助的同学;忘不了课堂上师生亲密无间,时不时就制造出在年级里盛传数周的“热梗”;忘不了老师从班长手里接过又一张证书,于一片骄傲的欢呼声中,在贴满奖状的侧墙上寻找一个位置;忘不了,忘不了呀...... “忘不了什么?”“什么?”我还没完全回到现实——我们已经踏上了通往四楼的阶梯——“对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低血糖那次?” 一天中午,在下楼的时候,我一脚登空跌下了好几级阶梯,崴伤了右脚,由于之前有崴伤的经历,我没有太在意,由于崴伤后伤脚着地受力会加重伤情,于是我便在一位同行同学的保护下沿墙单脚跳上了四楼,又试图跳回走廊尽头的班级,可到了一半时我开始体力不支——那天早上没有食欲早点吃的少,此时已是中午加之刚才受伤时的惊吓和剧烈的运动,一下诱发了低血糖——眼前也开始模糊,我赶紧顺着墙紧跳两步,进了厕所,伏在镜子前,两手紧撑洗手台,不住地咳嗽,这时许多同学都聚了过来,有的问我怎么回事,有的去办公室找老师,有的准备抬我回去......就在这时,我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如同夜幕中又有浓雾瞬间降临一般——身体也顿时失去了气力,一下子向左后方瘫倒,我心里一阵惊恐,却丝毫控制不了身体。正在惊惑和绝望中,后背、肩膀、腋下......无数股力量传来,使我停止了倾倒,我感觉一侧有了风,然后,视野的尽头出现了光,我被拖着向光的方向前进,最终被安放到一张椅子上,伤脚垫了起来。一个声音问我感觉怎么样,另一个声音说我脸色吓人,然后一阵甜味从舌尖蔓延开来,我觉得那是一块巧克力,大概五分钟后,我的视野逐渐亮了起来。我环顾四周,椅子周围围满了人,另一个班的化学老师左手拿着一张糖纸,右手又递给我几块糖,不断有同学跑来跑去进进出出。我噙着甜的有些过分的糖,一阵冲动从胸腔直冲泪腺,从眼角夺眶而出。那个中午,一直到我被同学搀着坐上特许开到教学楼下的车,来探问我的同学接连不断,尽管我一再表示已经恢复让大家都去吃饭,但许多同学都不肯离开,还有同学去食堂打了饭,老师们听到消息后有的吃了一半,有的正要休息——都急忙赶来,询问我的情况并与我的家长和门卫联系…… 聊着聊着,我们到了教室门前,在突如其来的疫情和长时间的网课后,这间教室,见证了我们在南开度过的一百多个最忙碌也最充实满足的最后时光。每当夜幕降临,我们都会感伤相聚的时光又过了一天,在南开的时间又少了一天。随后,便又提笔在手,携手坚持最后的冲刺。虽然最后也有遗憾,但所有人,都觉得在南开的每个日出日落都是最好的风景,都将彼此相伴的分分秒秒作为最珍贵的回忆珍藏。 “开始的开始,我们都是孩子……”我们站在报告厅的舞台上,诉说着现在,也预言了未来“表示—从一楼到四楼的距离原来只有三年,表示班长哥哥体委弟弟很有兄弟脸,各种真好不赖都要起哄还有新视野,我们高一二班的可爱印一还有没有羞涩脸……我们终将分别终将分别终要飘在中国外国不同地点,瞥见紫色校服还会以为是我认识的谁……也许谁都忘记谁的名字但记得——南开滨海的日子……” “你在哼什么?”“啊?哦.......班歌”“哎,回不去了,”我喃喃道,“我去范孙楼看看。” 范孙楼一楼大厅的中央,肃立着严范孙先生的半身像,每次我心里充满迷茫或怀疑时,都会来这里面对塑像沉思,严老睿智而又坚定的目光总能给我答案与信念。 站在世纪大道的起点,夜幕已彻底降临,天朝上国的幻梦被击碎,长期的闭关锁国和守旧去新让中国远远落后于西方,见识与思想的落后严重阻碍了中国追赶的步伐,陈旧的科举主要控制读书人的思想而非培养人才,愚昧无知充斥着中华大地。中华,还没有完全看清这个新世界,而列强,已经举起了分肉的刀叉。 严先生,是当时少有的将国际视野、先进思想和兴华热忱集于一身的中流砥柱。他决心,要在这漫漫长夜中点起星光,改科举、设特科、考欧美、访东洋。终于,在教育思想初步成熟后,严先生在自家开始了教育救国的初步探索,经过不断的摸索、尝试与创造,南开教育与南开系列学校应运而生。在此过程中,也聚集了张伯苓校长等一大批志同道合的有识之士。 不得不佩服严先生等教育兴办者的思想与眼光——当时中华正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大部分人要么麻木默然,要么绝望抑郁,要么忙着为自己找出路,少数救国者也大都着眼于军工、政治等方面。诚然,先进的政治制度和强大的军事实力是阻止亡国灭种的迫在眉睫的需求,但教育才是根本问题,只有教育才能传播思想、建立科学,而只有这些才能赋予一个民族由内而外的强大力量,也才能让军事、政治方面的努力由治标深化为治本。 教育的力量与重要性从来不会在短时间内有明显的体现,一所学校从来不会像一支军队或一位领导者那样在某个重大历史事件中扮演主角,教育从不出现在历史的前台,但他永远是幕后的编剧。他的力量总是会渗透到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之后,但其总和却超越了任何一支军队或任何一位领导者。严范孙先生,和所有南开学校的创立者与继承者,显然看到了这一点。他们穷尽毕生精力,将一颗颗启明星从南开散漫中国的近现代,为人们照亮前行的方向。世纪大道上的每一步,都有从南开升起的星光,为黎明的到来贡献了一分光明。 走过一个世纪的路程,我又回到了荷花潭旁,夜空中,繁星点点,他们之间的距离或许很远,或许是永恒,但他们发出的光将会相会,一起照亮一片夜空。我们或许不能永远留在南开园,不能拥有更多在南开一起探索、一起学习、一起谈天说地的美好回忆,但我们可以在各行各业、在世界各地,用在南开学到的“公”与“能”,去实践我们曾在南开许下的诺言,去完成每个南开人都必然要承担的使命——在夜幕降临时启明天幕指引前路,在黎明到来后不求闻达静静发光。 来时仅有的一点微风此时也已住了,夜幕下,无数繁星在水中安详,他们受着这青莲碧水的涤荡,静静地洗去尘浊,吸收营养,终有一天,他们也将散入广宇,将星辉播撒到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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